第六百四十壹章 別院之間苦心思
慶余年 by 貓膩
2018-7-4 10:08
天壹下就陰了,卻還沒有哭泣。範閑的臉色有些陰沈,半靠在車窗邊,望著窗外的山道與京郊保護極好的青丘野林,許久沈默不發壹語。
黑色的馬車沿著平直卻又起伏的石板道,斜斜駛上了官道,脫離了陳園的範疇。然而範閑的表情並沒有輕松起來。身周的監察院官員們瞅著窗邊那張依舊英俊,今日卻格外漠然的面寵,心裏都有些莫名的發寒,他們不知道陳園裏發生了什麽,老院長和提司大人又說了些什麽,為什麽提司大人今天的表情會如此嚴肅。
馬車在官道上沈默地向著京城駛去,沿路偶遇入城百姓或是踏青歸來的官紳家少年少女,這幾輛黑色的馬車,就像是在亮著無聲的警告燈壹樣,所有的人們看見它們,都匆忙地讓到了壹邊,為這些黑色馬車讓路。
百姓們是天生對官老爺們的恭敬在作祟,而那些往日裏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權貴們,則是知道這些黑色馬車所代表的身份權勢,京都裏的權貴們耳目眾多,當然知道小範大人昨天夜裏,已經從東夷城趕回了京都。
如今這個世上,沒有人敢得罪範閑,哪怕是這些被荷爾蒙調教得無比囂張的年輕權貴們,在這些黑色馬車面前,依然只有斂氣凝神,大氣不敢吭壹聲的份兒——小範大人是出了名的狠厲囂張,他才不管這些少年的身後是哪位娘娘,何家國公——四五年前,在抱月樓外,範閑壹個人打斷了十幾個小兔崽子的腿,這個故事早已經震駭了所有別的小兔崽子的心。
範閑沒有註意到官道上的動靜,也沒有去看那些畏畏縮縮停馬於壹旁的少年們,只是沈默地看著官道旁的風光,心情異常沈重。往年裏猜到只是猜到,想到只是想到,長輩們壹直沒有對他言明什麽,所以他也可以暫且當作自己不知道這些,只是在暗裏做著準備,只當成是下意識裏的行為,而不是從內心出發,為了某個明確的目的而折騰。
可如今壹切都已經清楚無比地擺在了他的面前,他必須正面面對當年的故事,做出自己的選擇。
此時黑色的馬車已經行到了官道的某個岔道口,前方不遠處便是京都雄偉的城廓,左手邊壹條清幽道路,正在青青竹林的遮映之下。該往何處去?
“往左。”
倚在窗邊的範閑,微瞇雙眼,輕聲吩咐道。沐風兒看了大人壹眼,沒敢說什麽,比了個手勢,三輛黑色的馬車迅疾往左拐入青竹林中,消失在了眾人的眼前。
往這條道路裏行去不遠,青竹漸疏,便能看見道路壹旁碧若青玉的那泓河水。河水緩緩流淌,速度極慢,如果不是用心去看,只怕會覺得這是壹泊湖水。
正是穿城而過,繞城而行,最終西行蒼山的流晶河。這條河在上遊某處凝聚脂粉,匯聚舫上彩燈,集中了京都半片情色繁華,縱使範閑的抱月樓突兀而起,依然沒有完全奪走這條河的味道。
流晶河流至京郊之外,來到這片竹林青樹之中時,已經安靜了許多,清靜了許多,尤其是河對面小小半島上的那方宅院,在這春意明媚裏泛著清新淡雅的味道,平添了幾分遺世而獨立的感覺。
太平別院,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小院,後來的皇室別院,長公主在京都叛亂時,曾經在這裏住過兩天,也僅僅只住了兩天,然後這間院子重又歸復了寂靜,就像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裏生活過壹般。
範閑下了馬車,靜靜地看著那個院子,想著曾經在院子裏居住過的人,壹時有些失神。
京都叛亂平定之後,皇帝隱隱曾經透露過兩次,要將這個院子重新賜給範閑的話頭。範閑清楚這件事情最好不要由自己開口,所以也壹直是平靜相待,只是不知道為什麽,這件事情最後始終沒有落到實處。
慶歷五年的夏天,在城外範族田莊裏住了壹夜之後,範閑曾經帶著妹妹來過這裏,對著太平別院磕了兩個頭,聊寄哀思,卻沒有進去,因為他知道,皇帝對這個院子有別樣的感情,別樣的畏怯。
但是範閑後來還是進去了,他和五竹叔在太平別院的壹間密室內找到那把重狙的子彈,還在裏面徜徉了許久,皇家的侍衛,根本不在他們二人的眼中。
範閑的眼睛瞇了起來,眼光透著河上的淡淡水氣,直似要穿透太平別院塗成青灰色的墻,看透裏面的壹切。
裏面沒有墳。
這是範閑早已經確定了的事實。他的父親大人範建曾經對他私下說過,葉輕眉的墳在壹個隱僻處,後來點明在太平別院裏,然而院裏卻沒有。範閑後來以為是在皇宮裏,可是皇宮裏也沒有,只有壹張畫,畫上有個黃衫女子。
葉輕眉自然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,她葬在哪裏也並不重要,但是範閑卻偶爾會想到壹個問題,是不是皇帝也有些不敢面對地下的那縷魂魄?
範閑在河邊坐了下來,將長衫的前襟撩到膝上,非常平整地搭好,認真說道:“我在這裏想些事情,不要讓人來打擾我。”
“是,大人。”沐風兒和幾位貼身的啟年小組成員同時低頭應命,帶著四周的護衛力量,向著竹林深處散去,壹直散到範閑看不到他們,他們也不可能看見河邊的地方。
不要讓人來打擾,自然也包括這些下屬。沐風兒這壹幹人很清楚範閑的心思,只是有些不明白大人此刻的心情。他們退到了很遠的地方,警惕地註視著四周道路的動靜,封鎖著風聲,在心裏默然猜測。
河對面的那間院子是葉家女主人當年的居所,這是所有的老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。而那位葉家女主人是小範大人的親生母親,這是整個天下人都已經知道的事情。小範大人今日選擇在此地靜思,所思考的事情,自然是極為棘手,極為重要。
……
……
不知道坐了多久,將這河兩岸的幽林青竹灰院,河中的靜水苔石飄葉,壹應風景都看透成了壹個笑話,範閑才感覺自己坐得有些累了,臀下的那方石頭,忽然顯得格外尖刻,戳得有些痛。
他站起身來,拍了拍身後的灰塵,皺著眉搖了搖頭,卻沒有馬上離開,而是向著河畔又走了兩步,低下身去,掬了壹捧微涼的河水,潑在了臉上,似乎是要讓自己臉上的灼熱變得冰冷了壹些。
這時候,壹方手帕從旁邊伸了過來,似乎是想讓他擦拭幹凈臉上的水滴。
範閑沒有絲毫吃驚,接過手帕,在臉上胡亂擦了擦,又探到河水裏擰了兩把,擰到微濕冰涼,才微笑著遞還了回去,說道:“妳是最怕熱的,把臉冰壹下。”
壹身素白衣衫的範若若笑著從兄長的手裏接過打濕了的手帕,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臉頰,看樣子她來得應該有些匆忙,平日裏壹臉的冰霜,此時卻被兩頰的紅暈塗抹得壹幹二凈。
“妳怎麽來了?”範閑回身往河岸上行去,很自然地伸出手去,想要牽著妹妹的手,以防她跌倒。
沒有想到,範若若卻沒有瞧見兄長伸過來的手,已經走了上去。範閑微微壹怔,笑著說道:“看來苦荷當年沒有藏私,妳這才學多久,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。”
範若若笑了笑,沒有接這個問題,回答範閑先前那句話:“哥哥昨天夜裏才回來,今天怎麽又跑了出來?京都裏有人找妳有急事,嫂子偏生入了宮,藤大家的被那人煩得沒法子,只好找到了醫館。我是去壹處打聽了下,才知道哥哥妳出了城,我正準備去陳園來著,但在路口看見了沐風兒,知道妳肯定在這裏,便下車來尋妳。”
範閑今天來陳園,院裏的人應該不知道才是,不過他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小事,問道:“什麽事兒,找我找得這麽急?”
兄妹二人壹邊說,壹邊坐了下來,就如同五年前壹樣,遙遙對著河那頭。
“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兒,只是好久沒見哥哥,想妳了。”範若若微微笑著說道。其實既然那人煩到了範家小姐的頭上,肯定是有極重要的事情,只是這位冰雪聰明的姑娘家發現,今日兄長竟然會來到太平別院靜思,那麽心中壹定是有更大的苦惱,她自然不願意拿那些官場上的事情去煩他。
範閑心想如今的慶國官場上確實也不可能有什麽大事兒,不由笑著搖搖頭,說道:“既然不是什麽大事兒,妳陪我坐坐也好,我正嫌壹個人坐有些氣悶。”
這壹坐又是半個時辰。範閑是心有所思,所以不想說話,只覺得有個完全信任自己的妹妹坐在自己的身邊,確實能夠讓自己的情緒更穩定壹些。而範若若更是沒有什麽旁的念頭,她只是在心裏幽幽想著,只要能夠這樣安靜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,那就好了。
許久之後,太陽早已穿過了竹林的高梢,往著西邊的方向緩緩移了下去,淡淡的光芒,變成了無數斑駁的影子,打在兄妹二人的臉上。範閑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壹下眼,忍不住揉了揉眼睛,嘆了壹口氣。
範若若心頭壹動,聽出了這聲嘆息裏的太多苦惱,怨恨,無奈,不得已與沈重。她微微低頭,思忖很久後說道:“心裏有什麽事,說出來或許好些。”
範閑沈默許久後,忽然開口說道:“我的生母姓葉名輕眉。”
範若若微愕,擡眼看他,心想整個天下,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這個秘密的幾個人之壹,為什麽兄長此時又要重復壹遍。但她知道範閑肯定必有後話,所以只是輕輕地嗯了壹聲,沒有表達自己的疑惑。
“當年我帶妳來此地,對河遙遙壹祭,拜的是她賜予我這個肉身,讓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活壹遭。”範閑靜靜說道:“今日來此遙看,卻是敬她當年所行所為,拜她給我這個兒子留下了太多好處,給這世間的百姓也帶了壹些不壹樣的可能,更多的選擇。”
範若若在壹旁安靜聽著。
“我這壹生,沒有看見過她的模樣,沒有聽過她的聲音,但我見到了太多她留下來的痕跡。”範閑低頭思忖片刻後,繼續說道:“這次去東夷城,也看了不少。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來越清晰,我也越來越習慣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親。”
他在心裏加了壹句話,雖然她的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。
“如果當年有人加害於她,妳說我身為人子,應該如何去做?”範閑的眉頭皺到了極致,眉心壹片陰郁。
範若若忽然感覺心頭有些緊張,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濕濕手帕,顫著聲音說道:“那些人不是……死光了嗎?太後娘娘如今也早已經去了。”
“太後自然是要死的。”範閑沒有告訴妹妹,太後實際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,微嘲壹笑說道:“可是還有些該死的人,沒有死。”
範若若沒有開口詢問,因為她有壹種強烈的預感,今天肯定會聽到壹個令自己心驚膽跳的名字。
“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。”範閑說道:“只是最初那兩年裏,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親,不止是他,要把葉輕眉當成是自己的母親,也很困難。這和當年故事無關,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遺棄的挫敗感覺,這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。”
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,就已經帶著自己的靈魂。
“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,總是由時間鑄成的,這與血緣無關,與親疏無關。”範閑低頭疲憊說道:“就如同我自幼把妳當成妹妹,這壹世都會把妳當成最親近的人壹樣。時間總是能改變許多事情,和陛下相處這麽久,我能察覺,他對我,和對他其他幾個兒子不壹樣,尤其是這幾年,皇帝陛下改變了太多。”
他忽然笑了起來,笑得有些可愛:“妳說,如果當年是陛下殺了我媽,我應該怎麽做?”
範若若心頭壹震,雙手下意識用力,把手帕擠出了最後幾滴河水。